直到前年夏天的那個星期二,已經有十七年沒來逛過動物園了吧?



對動物園這地方一直沒有好感,和駱駝有絕大的關係。



那是小學三年級或四年級時的事了。首度踏進當年台灣著名的野生動物園,是什麼樣的心情我已經忘了,泛黃的相片倒是替我記憶了當時餵山羊又怕被羊角戳到、捏著大鳳蝶翅膀扮鬼臉的模樣。唯一深刻地、無法抹滅地印在腦海裡的,也造成患了「動物園排斥症」的因素便是駱駝。並非發生了因為被駱駝踢到臉導致毀容,或者被駱駝踩斷了肋骨這種事而心生恐懼,而是象徵駱駝的駝峰,是歪的。



這對我幼小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,牠背上的「兩片」瘦小的駝峰前左後右地傾斜,無辜的大眼眨巴眨巴著,嘴像正在反芻似地嚼動著,好無奈啊!高大雄壯的駱駝印象完全毀滅殆盡,怎麼跟動物圖鑑和電影裡的駱駝差這麼多呢?好生氣又好失望喔!此後我再也不願、不想踏進動物園了。



開場白大概講太多了,但是我不得不說明不喜歡動物園的原因。其實我並不特別熱愛駱駝,對駱駝的認識也僅止於單峰駱駝和雙峰駱駝分布地區的不同罷了。本來這種動物園障礙應該會隨著年紀而消退吧?若是沒有以下牠們的加入,也許我會願意偶爾去看看林旺夫婦。



牠們就是--無尾熊和國王企鵝。



說這兩種動物是我最喜歡的也不為過;雖然我也喜歡狗和貓,但是曾幻想過如果能養無尾熊或企鵝那更棒。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,我太清楚要親眼看到這兩種動物都必須到南半球才行,所以牠們才顯得更加珍貴。在我的心目中,無尾熊是種奇妙的動物,牠挑食,緩慢,一生中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,但是碰到水則立刻閃得比誰都敏捷。我有許多無尾熊玩偶、無尾熊背包、無尾熊面紙盒、無尾熊明信片,大多是朋友或家人從澳洲帶回台灣給我的,而且絕對是"Made in Australia"!



至於我的企鵝情結嘛,源自於小時候玩過,名為「南極企鵝」的電動玩具。這種不會飛的鳥兒,走路的模樣有趣得很,游泳技術更不是蓋的。過期的旅行社郵輪傳單被我保留至今,為的是上頭那一小張皇帝企鵝的全家福照片;書架上唯一的繪本畫的是企鵝;擁有的三本動物生態書籍和攝影集也是企鵝;動物頻道裡會讓我驚聲尖叫的畫面也是企鵝,為了企鵝,更立下了此生必去南極走一遭的願望。我深信無尾熊和企鵝絕對不可能在台北現身,台灣的天氣太潮濕也太炎熱,不是牠們適合居住的環境。想目睹牠們的真面貌,唯有自己動身跨越赤道南下。



所以多年前當天下人全被捲進那股「無尾熊在台北」的旋風,我極力保持觀望態度,只祈禱哈雷和派翠克吃得慣台灣生長的尤加利葉,健健康康的就好。然而隨後國王企鵝們翩然來台的消息才真的讓我感到心疼。台灣,確確實實是北回歸線上,夏季會悶熱到汗如雨下的區域啊!這群應該在南半球寒帶生長的企鵝們能適應嗎?接下來不知有多少日子,成千上萬的民眾湧入動物園只為了一瞥牠們的風采,國王們每天得謁見千百個老百姓,連孵個蛋也得在眾目睽睽之下進行。我有股莫名的氣憤,何時國王們竟也「淪為玩物」了?超級巨星的生活明明白白地攤在陽光底下,喜愛企鵝如我卻依然不願去深入碰觸相關的消息。尤其在發生了企鵝寶寶胎死蛋中、小無尾熊不幸去世這些事,非但引不起我的興趣,抗拒的聲音反而在心底不斷擴大,只差點沒發起反對無尾熊與國王企鵝進駐動物園的絕食或遊行活動。當我對朋友談起想去動物園網站留言抗議的想法時,得到的回應通常是:「妳發神經啊?」就算如此,我依然信誓旦旦、正氣凜然地堅持不去動物園看牠們的決心。直到某個星期天晚上。



那是個悠閒放鬆的夜晚。我半躺在床上,例行公事地享受睡前的閱讀時光。我翻閱著由一位日本攝影師遠赴南極拍攝而成的...呃...應該算是一本企鵝寫真書吧?!那已不是我頭一回看那本書了。我快速地跳過文字,自己分辨所有企鵝的種類。突然那張照片映入瞳孔...像觸電,或被針刺到手指,越過千分之一秒意識空白後所產生的痛快似地,撞擊了我的心。雪白的南極大陸,遠方靠岸的破冰船和下船的旅人們,鏡頭前一隻體態優雅的皇帝企鵝。噢,天啊!美麗的企鵝昂然而立,一旁的人們顯得好渺小,但他們,和企鵝的距離如此接近!那些人們身旁站立或俯臥著的,是活生生、群聚在眼前的企鵝啊!我重新,仔細審視書裡的照片,腦中如放映幻燈片般地交換著模糊影像:麥哲倫企鵝、跳岩企鵝、阿黛利企鵝、紳士企鵝、頰帶企鵝、國王企鵝、皇帝企鵝;巴塔哥尼亞、福克蘭群島、南極圈、威德爾海、南極大陸;流冰、永晝和永夜、暈船、攝氏二度或零下六十度...美金一萬多元的郵輪航程!啊,越想越發狂了,我要等到什麼時候呢?事實上,我是多麼急欲看到企鵝啊!掙扎得很。左腦蠱惑著:「要看企鵝,花個公車費和動物園入場費就看得到啦!」右腦抵抗著:「不行不行,妳不可以那麼沒原則,想想小時候那隻毫無生氣的駱駝吧,駱駝!」

左右腦的戰爭持續到星期一的午後,在我開始瀏覽動物園網站、查閱到動物園的交通路線,說明了堅持理想的右腦正節節敗退。星期二中午,炎熱無比的七月天,心情簡直像即將面對什麼大人物或無價藝術品似的緊張不已。買票入園後,無尾熊近在咫呎。隔著玻璃牆,我試圖在稀疏得可憐的尤加利枝幹間找尋熊兒們的身影。咦?難道無尾熊也有保護色嗎?此時只見一團枝幹轉動著...哎呀!那不是樹枝,而是真材實料的無尾熊啊!原來那是派翠克怕睡久了有落枕之虞,正換個邊活絡活絡脖子的筋脈。好個深具老子精神的動物,即使歷經了流離失所、生老病死,派翠克和哈雷依然老神在在,慵懶可愛地睡牠們的大頭覺。無緣遁入尤加利林,繭居冷氣房裡也罷!



乘坐園區專車抵達企鵝館外,各種國王企鵝指示牌引導人們「進宮」的路線。深吸一口氣,穿過充滿企鵝圖片和影像的走廊後,...就在那兒,企鵝,國王企鵝啊!佈置成南極冰山模樣的透明屋內,企鵝們正輪番躍入水中暢快悠游。這些鳥兒果然天賦異秉,儘管陸地上的牠們看起來行動如此踉蹌,水中飛行的姿態完全是別的生物無可比擬超越的。看牠們擺動翅膀和足蹼在水裡前進、浮沉、翻轉,若不是被歸為水鳥類,我幾乎認為牠們應是最美的兩棲動物了!岸上的企鵝們有如身穿燕尾服和黑短靴,打著橘色領結,不時清理自己的羽毛,隨時保持赴宴時的優美態勢。屋內左側是一大片鏡牆,有隻企鵝以尖喙抵住鏡面不動,彷彿在觀察著與他面對面的那個同類。我當時疑惑著,是否因為企鵝是群居的動物,為了讓牠們感到周圍有更多的同伴,才會弄個鏡子在屋內呢?時間久了,牠們是否會理解這個牠們存在的周圍,而不再好奇鏡子裡的世界?那一刻,甜蜜與苦澀在我的體內交織著。甜蜜的是終於見到夢寐以求、令我癡迷的企鵝了;苦澀的是,我們為何非得在台北的動物園裡相遇?



聽著身旁此起彼落的驚歎聲,腦海中浮現一篇網路上流傳的四格漫畫:企鵝熱時期的台北,人人擠破頭爭相觀賞企鵝們被餵食和孵蛋的畫面,透明牆外的人群興奮激動著,牆內的企鵝雖被搞得心情不佳,但是飯還是要吃,孩子還是得照顧啊!接著場景換到南極,帳篷裡的人類喝著熱湯,上千萬隻的企鵝們圍繞在帳篷外竊竊私語,這下子立場對調,人類可成了南極地區的觀賞動物了!該說是幽默還是諷刺,如此被注視窺探,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吧?



而今我也成為窺探者的一員,並且捨不得離開,我做了一件以往認為相當愚蠢的舉動:拍照。明知道隔著被水珠潑濺的玻璃牆加上光源昏暗取不到什麼好鏡頭,明知道那假冰山比不過南極的蒼茫雪白,明知道外面的天地仍是車水馬龍的台北市,我還穿著亞熱帶國家的夏季服裝呢。我一面盡力捕捉眼前的景象,一面心中對企鵝們吶喊:「在這裡,你們真的快樂嗎?」



我走出了動物園。空氣一樣悶熱無風,道路依然塵土飛揚,此時回想著與企鵝們的邂逅,竟有種被遺棄到現實世界的空虛。回家看著動物頻道,南極冰原的景象透過螢幕呈現在眼前。落日餘暉下的企鵝家庭,正享受著天倫之樂,小企鵝從父親的羽絨下探出頭,露出頑皮的微笑。游泳時間到了,海中翻騰飛躍的身形讓人誤以為是海豚。雪地裡,牠們一個個像小船似地,用腹部和雙足划動前行,愉快地留下蜿蜒的足跡。思緒暫留在牠們滿足而欣喜的表情裡,我想問:「動物園裡的企鵝們啊,你們可曾享受過這樣的人生呢?」



視線再度回到螢幕上。冬日的南極大陸,暴風雪橫掃企鵝群棲地,皇帝企鵝列隊前進,仍舊以牠們左右搖擺的姿態,拱起肩背邁開腳步。舉步維艱啊,像極了承受逆境的苦行僧,誰還能說企鵝的舉止笨拙?春季來臨,企鵝們忙著求偶、尋找生存範圍、傳宗接代,夫婦倆輪流孵蛋覓食。可是並不是每個生命都能順利的問世和成長,嚴寒惡劣的天候和伺機而動的掠食者具有強大的殺傷力,畫面跳接到埋在雪中,眼睛尚未完全闔上的小企鵝屍體。再度回想動物園裡的企鵝們,牠們雖然無法徜徉在大海裡,無法與夥伴欣賞日出日落,無法體驗成群求偶的樂趣,但有別於棲息地的企鵝,牠們不必自行覓食,不必面對各種為求生存必須負擔的風險,企鵝寶寶誕生有人類同步關心。我混亂了,無論哪種生活方式都必須付出不同代價,如果可以選擇,究竟哪一種對企鵝們才是最幸福的呢?



關於這個問題,我不身為企鵝,當然無法站在企鵝的立場自問自答。人類對自己的命運和生活有各種不同見解,我相信企鵝也是有想法的。動物園之行雖得不到解答,倒是有那麼一點點釋懷了。我期待將來拜訪企鵝的故鄉,告訴牠們:「你們的同伴正在台北市過著貴族般的生活喔,各位覺得如何?」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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